胡 静

　　五

　　我们所看到的茶，从未停止过跋涉的茶，有着不同的面目。爱它的人叫它芳翡（《华阳国志》)、甘露(《宋录》)、涤烦子( 《采茶录》)，憎恶它的人称之为水厄(《采茶录》)，轻贱它的人蔑称为酪奴9《洛阳伽蓝记》）……

　　一万个人眼中有一万种不同的茶。我们无法控制，也不想探究。

　　我们只知道茶在每个季节里竭力生发。生发爱情、未来、幸福，或者仅仅是一个梦，一片新绿，一缕香气。

　　就像茶从广阔深沉的大地上破土而出，万物的生发也同样坎坷艰辛。

　　但我们满怀希望，直到前路涌现太多的变数无法把握，我们才无可奈何地接受命运的安排。

　　茶的轻盈和葱茏是一切向上生长事物的共有禀赋。爱我们的人说：“你站立的样子，就像一枚茶挺立在天地间。你有多么美好，你不懂得！”

　　我们看不见自己。

　　痛苦、爱憎、恩怨……面对接踵而来的挫折和磨难，我们无法相信，那样的我们，也曾经有一枚茶的美丽。

　　我们看不见，我们投射在阳光下的瘦长影子，皎如日星。

　　茶的美好，出自深沉的泥土，苍劲的植株，沧桑的岁月。

　　在生长的过程中，我们也学会了忍耐、接受，学会了舍弃、含泪目送……

　　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懂得另一个人，也无法用一枚茶比喻朝露溘至的人生。

　　是谁用一枚茶欺骗了流转的岁月，蒙蔽了浩瀚的宇宙，让一些不该离开的离开，让遗憾像野火烧不尽的青草，更行更远还生。

　　六

　　茶生长得如此沉静，好像它从来无所求似的。它一边生长，一边冥想。

　　它遵从神灵的指引，微微地颤动，向上。在成芽以前，绝不愿意被世人看见。

　　茶园安静得看不见茶树正在吐新。

　　凝神细看，长久地看，才看见隐藏在旧枝下的新芽嫩蕊。茶芽的吐新隐身在万物的熙攘和奔腾中，连风也需要驻足才能察觉。

　　茶是大地上最经久的绿意。它吸纳春天的鲜爽，夏天的热烈，秋天的婉约，冬天的豪放，在每个季节里竭力生长抽发。

　　细细密密的新芽从绿莹莹的枝头上昂起头，像海面上的浪花一样缓慢地在绿叶的托举下迎着苍穹仰起脸，一枚一枚挺立在地负海涵的大地上。

　　茶愈生长，天地愈明亮。茶园一片一片地连结，一片一片地扩展着茶海的空间。海水变得更加斑斓、辽阔。

　　正是在这样一个浓烈恣肆的清晨，我们背上茶篓，走进茶园，用满含喜悦的声音呼喊：“采茶了！”

　　铺天盖地的茶芽被掐落，像花朵跌落枝头一样扑向大地。我们站在广阔的茶海里频频弯腰致意，又像是在高高的悬崖上逆风目送志士。

　　采摘、炒青、揉捻、团揉、渥堆、蒸煮、干燥、紧压……茶在阳光下摊晒，在熊熊火焰里炙烤自己，极力除去身体中的杂质，极力挥发掉不洁的气息，再置身于黝黑皴裂的双手、坚硬闪亮的铁器里。

　　茶在千锤百炼中变成了不同形状，但它从不丢失自己的本相。无论何时何地，看到它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呼喊：“茶！”

　　七

　　我们无法确定世界上所有的茶都会相遇。

　　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，来自生命中的感动，一定有喝到了一口茶的感动。茶芽在热水中无拘无束地舒展着，被广袤无垠的星河一般浩瀚的爱包裹着，被深厚浓烈的火山般喷涌的情拥抱着……

　　最沉静最温暖的要数那些寒夜围炉话茶的日子了。寒风把大地上的生灵团聚在火炉边。茶在寒风里从从容容地叙说岁月，叙说经历的风霜雨雪，既不怨恨什么也不憎恶什么，既不强求什么也不抵挡什么。

　　它只是一缕一缕地飘荡，不着痕迹地把你留在温暖里，守望着你的梦境。

　　如果雨雪在此时敲打你的窗棂，风雷滚滚砸碎你的梦境，茶会汇聚所有的暖意抱紧你，如同母亲怀抱着许多年前那个仓皇无助的少年。

　　虽然我无法解释，那些萎凋的茶是通过怎样一个神秘的通道进入他的身体，怎样持续在他的梦中，持续在未来的岁月里。

　　茶烟一缕一缕地挤缩着寒冷的空间，一点一点洗亮了暗沉的眸子，一点一点刷明了漆黑的苍穹。

　　远山微蓝苍白。飞鸟和鸣虫歌唱，微风窸窸窣窣掠过茶园。

　　如果没有茶，我们度过的冬天，可能一个比一个漫长、寒冷。